无意恋红尘
只伴清风舞

此恨绵绵无绝期(小说)

邻家有女初长成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宿州之北,濉河之南,有一个古朴繁华的村庄,叫作符离村。因北有离山,且盛产符草而得名。这里水草丰茂,土地肥沃,物华天宝,人杰地灵,古道通衢,商铺林立,街道繁华,商贾云集。

村口,看花沟畔,有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,背靠着一颗合抱粗的隋朝古柳,手里拿着针线活,眼睛时不时地向远处张望,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,清澈见底,顾盼生辉。

昨晚,陈湘灵无意中从父母闲谈中得知,东邻家的易哥哥,前些日子,进京赶考,以一首《赋得古原草送别》,让当值考官大人十分赞赏,虽因年纪尚轻,而未中榜,但也是名动京城。这不,今天就是易哥哥荣归故里的日子。湘灵从天刚蒙蒙亮,一直到太阳西斜,多次找借口来到村口张望,就是看不到易哥哥的影子。

正当湘灵快要失望的时候,远处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。一位神采飞扬,年约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,骑一匹雪白的骏马,飞奔而来。在距离湘灵尚有十多步地方,白居易吁了一声,勒住马缰,飞身下马,轻快地向湘灵走来。

湘灵正欲说话,没来由地,耳热心跳,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,霎时间,火辣辣,红彤彤。一颗小心脏,也在小鹿乱撞地噗噗直跳。湘灵赶紧低下了头,一不小心,头上的碧玉簪子,一下滑落到看花沟里,沉入水中……

在地愿做连理枝

那年,白居易11岁,父亲白季庚任徐州别驾。为避战乱,随母迁往父亲任职的徐州,安家于符离村。父亲还在村子北边的高坡上修建了一座东林学堂,重金聘请了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,专门教习白居易和他的弟弟白行简,以及当地的几个富家子弟。

白居易家高宅大院,当地人称其为白府,也有的称别业府。西邻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,男主人名唤陈天乙,虽是普通农家,但家境还算殷实。育有一女一子,女孩名叫湘灵,乳名婵娟子,当年刚好七岁,与白行简同庚。

湘灵虽是农家之女,但生得清清爽爽,眉清目秀,天真烂漫,聪明伶俐。她经常跑去找白行简一同玩耍,有时,也请教白居易诗词歌赋,让白居易教她识字读书。白居易呢,也特别喜欢听她讲一些民间故事和当地的风俗人情。

就这样,两小无猜,青梅竹马。日子过得飞快!转眼就过去了八年。其间,白居易大多时候都在用功读书,勤读四书五经,博览群书,一心考取功名。同时,也苦心钻研诗词歌赋,尤其值得一提的是,他十六岁进京赴试,一诗成名。

一日,白居易携弟白行简,前往离山脚下的流沟寺去上香。当时,香客众多,摩肩接踵。抬头,大雄宝殿里正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仙女,只见她:十指纤纤,肤如凝脂;腰肢纤细,四肢修长;娥眉如黛,双目似水;通天琼鼻,樱桃小嘴;吐气如兰,语笑嫣然。仔细端瞧,这不是邻家的湘灵妹妹吗?那一刻,白居易竟然怔怔地立在原地。

回到家中,白居易的脑海里全是湘灵的影子。吃饭也不香,睡觉睡不着。一连三个晚上,仿佛是入了魔,睁眼闭眼,即使在梦里,全都是湘灵的倩影。备受煎熬的他,灵光一现,赋诗一首:

娉婷十五胜天仙,

白日嫦娥旱地莲。

何处闲教鹦鹉语,

碧纱窗下绣床前。

此时的湘灵,已到及笄之年。回想起三年前看花沟畔隋柳树下那尴尬的一幕,湘灵总是忍不住偷偷想笑。当时,幸好易哥哥没有看出端倪,他只是二话不说,忙着去打捞那只碧玉簪子,不然,还不羞死人啦?不过呢,从那时起,三年来,湘灵除了对那只碧玉簪子更加珍惜外,似乎有些怕见易哥哥,可时间长了,不见易哥哥,心里又空落落的。平日里,挑水,刺绣,侍弄花草,驯化鹦鹉,就连吃饭睡觉,总时不时地想起易哥哥,还总是没来由地一阵脸红心跳。有一次,闲来无事,湘灵和母亲说体己话,羞答答地把自己心中的小秘密告诉了母亲,母亲温柔地笑着说:“我们家的婵娟子长大咯。”

符离村北高南低,东西狭长,远远看去,状若一只凤凰。村子东南端,有一口百年老井,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,各自安装一架辘轳,村民可以从四个不同方位,同时分别打水,互不干扰。这口井,原来是没有名字的,白居易作为村里最有文化的人,当仁不让,取名为“凤凰眼”。

白居易从家中阁楼上看到湘灵哼着小曲,前往“凤凰眼”去打水。便装作闲逛,尾随而至,趁人不注意,悄悄地将写着赞美湘灵诗歌的白丝绢,塞到湘灵手里。湘灵仿佛心有灵犀,紧紧地把丝绢藏在手里。粉脸又是一红,那双清澈的杏眼,含情脉脉地看了易哥哥一眼,忙又低下头。

白居易如释重负,感觉自己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。那晚,他终于美美的睡了一觉,还做了一个美美的梦。

梦中,他和他的灵妹妹相约在看花沟畔隋柳树下,皎洁的月光,透过婆娑的枝叶,如水般拂过灵妹妹花朵般的脸,他们互诉衷肠,相互依偎,不知今夕何夕。他们共赴离山之巅,清风为媒,日月作证,连理同心,天当被,地当床,彼此相互拥有,山盟海誓,永不分离。

有诗为证:

花非花,雾非雾,

夜半来,天明去。

来如春梦几多时,

去如朝云无觅处。

此情可待成追忆

古往今来,人们都渴望爱情,人们都期盼爱情,人们都追逐爱情。在人们的眼中,爱情是那么美好!那么神圣!可爱情,从来不只是甜甜蜜蜜,还有痛苦和折磨。更有甚者,会有生离死别。就如同易哥哥与灵妹妹的爱情。

窗户纸一旦捅破,易哥哥和灵妹妹二人之间再无隔阂,从此,心意相通,心心相印。特别是,自打那次二人突破界限,彼此拥有之后,更是食髓知味,一发而不可收拾。恨不得,不分白天黑夜,时时刻刻,都腻在一起。有几次,易哥哥竟然大着胆子,趁着夜深人静,翻墙潜入灵妹妹的闺房。就这样,三更来五更走,温柔缠绵,风光旖旎,卿卿我我,难舍难分。

两个正值青春年少,热恋中的才子佳人,少不得风花雪月。濉河岸边钓肥鱼,流沟寺里听钟声,看花沟畔看桃花,凤凰井中赏月亮。那易哥哥腹有诗书,才高八斗,自然少不得吟诗作对。那灵妹妹也是聪明伶俐,耳濡目染,深得易哥哥教诲,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。二人互有唱和,偶尔,也不失风雅地互相打趣一番,其乐陶陶,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一切都是掩人耳目,偷偷摸摸地进行。十九岁的白居易,对于男女感情,仍是懵懂少年,这段蜜里加糖的日子,是他在符离村生活近十年来最快活的日子。他天真的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,青梅竹马的感情,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媒妁之言的婚姻。他太单纯了,错把一时当成一世,错把今朝当成永久。

白居易似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。他竟然忘记了母亲大人的存在。

此事说来话长。白居易的母亲陈氏,十五岁时,明媒正娶,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六岁的白季庚,最可悲的是,这个时年四十一岁的老男人,以前她管他叫舅舅,别提心里有多别扭啦!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身不由己,打碎牙只能往肚子里咽,从此也落下了心理阴影。

陈氏嫁入白家三年后,十八岁那年,生下白居易,从此,就把所有的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。她对白居易的教育很用心,这种用心显得很无奈、很悲哀,却成就了一个著名诗人。陈氏虽然把白居易培养了出来,却永远难以摆脱心理上的阴影,她近乎偏执地想把儿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。

霁月难逢,彩云易散。易哥哥与灵妹妹你侬我侬,如漆似胶,谈情说爱,谈天说地,虽说是偷偷摸摸,却也快活胜似神仙。就这样幸福甜蜜地度过了半年多的好时光。母亲陈氏渐渐瞧出些端倪,察觉二人行为异常,于是,就对白居易严加防范,时时盯防。

又挨活了半年,父亲白季庚移官襄阳别驾,母亲陈氏以父亲白季庚年老多病为由,逼迫白居易随父去任所,也想以此断了儿子对湘灵的念想。白居易留恋灵妹妹,首时不肯就范,但终归抵不过母亲温柔的唠叨。又兼自己从小熟读四书五经,孝道二字,那是必须守的,念及老父亲也是年老无依,体弱多病,纵有千般不舍,也不得不忍痛割爱,心不甘,情不愿,无可奈何,恋恋不舍地答应赴襄阳看父亲。

行前,白居易再次偷偷与湘灵幽会,挥泪话别。多情的湘灵,着实舍不得心爱的易哥哥,伏在易哥哥怀里泪流满面,抽泣不止。灵妹妹毕竟是温柔贤惠的,尽管脸上还是梨花带雨,想到从此与易哥哥天各一方,易哥哥肯定会想自己的,于是,取出自己常用的双盘龙铜镜,双手捧给易哥哥。深情款款地说:“今后,我不在哥身边,就让这面镜子代替我吧,哥要是想我的时候,就看看镜子。”

第二天,一早启程,白居易再无与灵妹妹相见告别的机会和空隙!匆匆写下了一首《潜别离》:

不得哭,潜别离;

不得语,暗相思,

两心之外无人知!

深笼夜锁独栖鸟,

利剑春断连理枝。

河水虽浊有清日,

乌头虽黑有白时。

唯有潜离与暗别,

彼此甘心无期矣!

心中充满不甘、无奈、苦闷和愤懑,洋溢在字里行间,摧肝裂肺,令人不忍卒读。

等你三年又三年

俗话说:少年夫妻老来伴。白居易与陈湘灵虽无夫妻之名,却有夫妻之实。正是如漆似胶的好年华,一道无形的鸿沟,把二人生生分开,这种爱而不得的折磨,两人又如何消受得起?

自打白居易去了襄阳,湘灵好是消沉了一阵子,后来,在母亲的耐心劝说下,一点一点地收复心情。每天早晚,都要在自家佛堂前拜上一拜,期盼如意郎君早日归来,鸳梦重温,谈婚论嫁。

远在襄阳的白居易,初经男女情事,也许是出自男儿本色吧,对心上人的依恋和思念尤甚。朝思暮想,坐立不宁。有时院中伫立,举目北望。有时桌前痴坐,长吁短叹。苦思数日,吟成小诗一组:

《昼卧》

抱枕无言语,空房独悄然。

谁知尽日卧,非病亦非眠。

《夜坐》

庭前尽日立到夜,

灯下有时坐彻明。

此情不语何人会,

时复长吁三两声。

《暮立》

黄昏独立佛堂前,

满地槐花满树蝉,

大抵四时心总苦,

就中肠断是秋天。

《有感》

绝弦与断丝,犹有却续时。

唯有衷肠断,应无续得时。

“抱枕无言”,欲诉无人能懂,谁能解我情衷;“非病非眠”,相思也是一种病,却无药可医;“长吁”、“肠断”,相思情浓,无以言表。足见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,痴情一旦爆发,实在是难以自拔、难以抑制。

白居易一边照顾年迈体弱的老父亲,一边潜心研究学问。最怕自己闲下来,稍有空闲,脑海里就浮现出灵妹妹娇羞婀娜的倩影。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,常冥想苦思,怀念心中的灵妹妹。秋去冬来,相思弥深。

由于不适应南方的气候,心情又坏,再加上相思之苦的煎熬和折磨,不到半年,时年不过二十二岁的白居易,已是疾病缠身,心力交瘁,身心俱疲。

而此时,老父亲白季庚身体也是每况愈下,一天不如一天,眼看着卧床不起,食量越来越少。白居易只好强打精神,集中精力,片刻不离老父亲身边,随时侍候饮食起居。

又苦熬了半年,次年春天,老父亲白季庚自知时日无多,抓住白居易的手,断断续续的交代后事:“我快要不行了,你、你是家中长子,我死之后,你一定要撑起这个家,照顾好你的母亲,还有、还有你的弟弟……”说完就撒手人间。

按照老父亲白季庚的临终遗言,白居易葬父于襄阳后,并未庐墓,而是偕母回老家符离村,服孝丁忧。

白居易服孝丁忧的三年期间,母亲陈氏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,有时神经质,有时歇斯底里,有时哭哭啼啼。面对如此家庭变故,白居易有点焦头烂额,更是为了不刺激母亲的情绪,也只能断断续续地与陈湘灵私下来往,满心期望能早日功成名就,明媒正娶心爱的灵妹妹。

一晃又是三年,就这样,易哥哥和灵妹妹苦苦相恋了八年。时年白居易二十七岁, 作为一个男人,他必须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负责。白居易去江南投奔自己的叔父,准备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——科考。就算在紧张的备考期间,白居易也没忘记湘灵,灵妹妹就是他挑灯夜战的动力。

两年后,做梦都喊着湘灵名字的白居易考中了进士,他格外开心,终于如愿以偿。这个天天儿女情长的年轻人,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,放下所有矜持,彻底嚣张了一把,在雁塔题名的时候,说出了一句:慈恩塔下题名处,十七人中最少年。

考上进士的白居易终于可以回到符离,他这次暗下决心,一定要把湘灵娶回家!

然而,生活总是喜欢和人们开玩笑,给了你一个希望,在你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,再给你一个大大失望。

白居易兴冲冲的回到家,跟母亲说自己这次终于中了进士。母亲陈氏听了,打心眼里高兴,多年的苦心,今日换来最大回报,脸都笑出了花来,精神状态格外的好。

趁着母亲高兴,白居易鼓足勇气,正式向母亲提出要娶湘灵为妻。母亲陈氏门第观念极强,一心指望儿子光宗耀祖,闻听此言,立马拉下脸来,不管白居易好说歹说,就是不松口!白居易稍稍说了些重话,母亲就开始又哭又闹。一边是孝道亲情,一边是挚爱爱情,任白居易才高八斗,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,彻底没了脾气。

白居易誓娶陈湘灵的抗争失败,又不得不举家迁往京城居住,湘灵心有不舍,心有挂牵,于是,把精心绣制的鸳鸯绣花鞋赠与白居易,以此表达“双行复双止”永不相忘的心意。在料峭的寒风中,濉水上白居易的乘船开动了,望着送行的人群中湘灵挥动的白手绢,白居易肝肠寸断地吟出《南浦别》:

南浦凄凄别,西风袅袅秋。

一看肠一断,好去莫回头!

同是天涯沦落人

濉河南浦一别,湘灵大病一场。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来,从开始的易哥哥,如今,湘灵心里已经把白居易称作乐郎,当初的情哥哥,已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。兰心蕙质的湘灵心里自然明白,乐郎此去,宦海沉浮,白家老太太又是那样固执,今后,乐郎与她恐怕是渐行渐远渐无书。每每想到这些,就止不住心酸泪流,整日以泪洗面。

尽管如此,湘灵有心酸,也有心痛。但从无怨言,亦无怨恨。她能理解乐郎的苦楚,青梅竹马在一起九年时间,相亲相爱八年之久,十七年的相处,她深知乐郎对她的爱有多深情有多浓。

湘灵常常打心底感谢上苍眷顾,菩萨保佑,让她今生有幸,遇见了她的易哥哥她的乐郎。她的郎君是天下最有才的郎君,她的郎君是天下最风流倜傥的郎君,她的郎君是天下最深情的郎君。即便为他受苦受累,独守空房,她也心甘情愿,甘之如饴。

相较之下,白居易却背负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和情感包袱。初入官场,白居易还是抱着为民请命、为君分忧的从政理念,结果是四处碰壁,上下不讨好,幸亏当时的皇帝陛下爱惜他的才能,不然,那会有他的好果子吃。因为官职较低,年俸有限,母亲陈氏又体弱多病,需要常年服药,弟弟白行简还在全力以赴准备参加科举考试,全部的生活压力都压在他身上。最头疼的还是他始终爱着心上人灵妹妹,心心念念,一心要娶灵妹妹,可无论如何软磨硬泡,认知偏执和精神偏执的老母亲就是不答应。当然,因为心中有爱,白居易也不会就此投降,既然母亲不答应他与湘灵的婚姻,父母之命不可违,他就以不结婚来对抗。他一直坚信,上苍会眷顾他,菩萨会保佑他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一直到了三十五岁,官场上的白居易渐渐地学乖了,不再横冲直闯,棱角慢慢地被磨平,一天比一天平和,一个佛性的白居易正在逐步形成。但对于感情,对于爱情,他还是始终忘不了心爱的灵妹妹,他将近乎绝望的爱和对湘灵的感情,写进了千古名篇《长恨歌》中,他的那首著名的《长恨歌》,与其说是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,还不如说是寄托自己内心的独白:“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,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”。唯有亲身经历过,真真切切地爱过、痛过,才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受。唯有心中所感,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,才会吟出如此动人的诗句。

又过了两年,白居易已经到了三十七岁的年龄。他的老母亲也已五十五岁,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更加恶化,自感时日无多,使出最后的杀手锏,以死相逼,声言白居易再不娶妻,就撞死在他面前。白居易深知母亲本来就很神经质,保不齐真能做出傻事来。再加上,他时任左拾遗,身为言官,如果自己家里真出现如此不孝之事,还有什么颜面面对皇上。权衡再三,最终被迫屈服,结束了长达十八年的坚持和抗争。心不甘情不愿地迎娶了同僚杨虞卿的从妹,两家算是门当户对。

白居易四十岁那年春天,老母亲在庭院中赏花,突发精神疾病,四处乱跑,不小心跌足掉落深井中,后不治身亡。沉浸在丧母悲痛中的白居易,也想起了当年所葬送的初恋。那一夜,雨在不停地下,他辗转难眠,回想起与湘灵相亲相爱的一幕一幕,不禁痛彻心扉,于是写下了一首情深意长的《夜雨》:

我有所念人,隔在远远乡。

我有所感事,结在深深肠。

乡远去不得,无日不瞻望。

肠深解不得,无夕不思量。

况此残灯夜,独宿在空堂。

秋天殊未哓,风雨正苍苍。

不学头陀法,前心安可忘?

白居易四十四岁那年,因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,他一冲动,上表主张严缉凶手,被认为是越职言事,犯了朝廷禁忌,不久,又遭奸人落井下石的诽谤,被贬为江州司马。他和妻子一路风尘仆仆地赴任,浔阳江头,无意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,不由自主地上前打探,是的,是的,的的确确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灵妹妹,如今的湘灵随父漂泊异乡,流落街头卖唱为生。这一别又是十七年,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,湘灵哭了,白居易也哭了,二人不顾一切地抱头痛哭,他抱着这个青梅竹马,几十年来他一直深爱的恋人,已经四十岁仍然没有结婚的湘灵,嚎啕大哭,哭的撕心裂肺。这哭是为他们得不到认可的爱情,也为这爱毁了湘灵的一生而心生内疚的痛哭!

湘灵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恋人,如今已经是享誉诗坛的名人,有着在她看来完美的婚姻。她突然释怀了,过去的都已经过去,是再也回不去了,今生无缘,来生再聚。聚散苦匆匆,湘灵飘然远去,这一次她没有遗憾,也没有懊悔,她淡然地走远,去寻找自己的归途,独自去守候心中的那份虔诚。

湘灵飘然而去,留给白居易的却是万分的不舍和永远的牵挂。这一次的突然相遇,让白居易写出了举世闻名的《琵琶行》:“我闻琵琶已叹息,又闻此语重唧唧,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。他是借卖唱女之口,抒发自己对湘灵的思念,祭奠那份曾经拥有的真挚爱情。

上穷碧落下黄泉

“座中泣下谁最多,江州司马青衫湿。”浔阳江头,一对老情人非常意外地久别重逢,而后,又黯然分手离别,年逾四十,风韵犹存的湘灵,飘然离去,从此,杳无音信。白居易的悲伤之情久久不能平复。

贬谪的打击,心灵的创伤,给白居易本来就很勉强的婚姻生活,造成不小的影响。白居易对湘灵情深似海,念念不忘,使得夫妻感情产生隔阂。白居易只要在家,那是看啥都不顺眼,挑三拣四。他的妻子杨氏也是大小姐出身,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啊,你以前受到的伤害又不是我给的,为什么要这样对我!她生气了,愤怒了,于是率先发起了冷战,你不好好过日子,我不搭理你还不行。妻子杨氏不搭理他,他感受不到一点家庭的温暖,于是乎,就自己跑出去呼朋唤友,喝酒,寻欢作乐,以此来麻醉自己。

白居易总是在心底里拿湘灵与妻子杨氏做比较,故而,看到对他爱答不理持续冷战拉锯的妻子,气就不打一处来,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,讽刺妻子没文化小心眼,还近乎恶毒地说,你老是揪着过去不放干什么,整天摆着一副生气忧愁的冷脸,早晚“损君颜色减君年 ”。

虽然,夫妻两人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吵,吵得不可开交,但总算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,时间长了,慢慢地彼此也算打开了心结,闹完了,闹够了,生活还得继续。之后,久而久之,慢慢地连吵嘴的心情都淡了,渐渐地相互之间尝试着好好说话,彼此迁就,彼此包容,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了。

经历了感情的波折,婚姻的磨合,仕途的起起伏伏,白居易的生活总算开始慢慢地变得好起来。后来,他们夫妻两人先后有了两个女儿。第一个女儿夭折后,他们又有了一个小女儿阿萝 。

白居易53岁的时候,在杭州刺史任满回京途中,专门绕道,再次去了当年他和湘灵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符离。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故人的门前,想去看一眼灵妹妹如今的模样。湘灵早已如浮萍般飘向远方,上次一别后,再也未回到符离这个伤心之地。旧地重游,物是人非。他似乎又看到了梦中情人的影子,情感的闸门一下子又打开了。 蓦然回首,岁月如烟,一切如在眼前。

白居易多方打探,也未寻到湘灵的准确消息,有传言她远嫁了,也有传言她看破红尘出家了,有人说她在那次相逢后大病一场故去了,也有人说她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了,终究是茫茫人海,再也无法寻觅到她的芳踪了。

为了涤除人生烦恼,晚年的白居易,仿佛读懂了好友元稹,他以妓乐诗酒放纵自娱,寄情诗酒,放纵私欲,自称为“醉吟先生”。他在洛阳盖了一栋大大的别墅,金屋藏娇,有许多年轻貌美的侍妾。他的侍妾中,有两个是最讨得他喜欢的,一个善歌,小嘴长得艳若樱桃,名叫樊素,一个善舞,细腰纤纤似杨柳,名叫小蛮。白居易曾经专门为其作诗曰: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”。其实呢,白居易之所以特别喜欢樊素和小蛮,主要还是因为在樊素和小蛮身上,能够找回湘灵当年的影子罢了!

白居易六十多岁时,得了风疾,半身麻痹,于是,他想卖掉那匹好马,并让樊素离开他去嫁人。可是,他那匹马反顾而鸣,不忍离去。樊素也伤感落泪,好言劝说,马都对主人依依不舍,不忍离去,何况是人呢?最后,白居易也心有不舍,收回成命。但在白居易70岁时,樊素和小蛮还是走了。

岁月无情。不知不觉间,白居易已是七十五岁高龄,马上就要走到人生的尽头。他拖着久病之躯,双手颤巍巍地摩挲着那面双盘龙铜镜,时时拂拭的铜镜依旧光亮如新,铜镜依旧,那个临镜梳妆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。他用浑浊不清的声音,反反复复地吟诵着:“老来多健忘,唯不忘相思”。

人生古来有情痴,谁言男儿无多情?白居易虽然未能兑现娶湘灵为妻的誓言,但却倾其一生,深深地眷恋着挚爱着他的灵妹妹,一生一世,不曾改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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